「所謂微型,依我的理解和體驗,就是細節在數量上的最大濃縮,以一兩個細節表現一個完整的故事,這就是微型小說。……微型小說可以是短篇小說的極致,集中體現了細節和文字的魔力。所以認為微型小說是初學寫作者最佳練筆體裁,實在是莫大的錯誤。」王璞:《怎樣寫小說--小說創作十二講》(香港:匡智,2008),頁40-41。



2008年1月20日 星期日

仲男 - 阿騰

仲男  阿騰

仲男已經六歲,仍然發育得不健全。他個子細小,看起來像個三歲童;兩腳不協調,走路的時候匍匍匐匐;說話的時候像含著糖果,要費很大的勁兒才能吐出一個字。他母親見他的成長比不上同齡的小朋友,為此擔憂不已。

呂卿在紅磚屋裡走出來,一邊用圍裙抹那油淋淋的雙手,一邊向兒子大聲呼喊:「仲男!吃飯啦!」

仲男在雄雞堆裡玩了一整天,不覺天色已晚。他一聽到母親的叫嚷,立即連跑帶跳,蹓到母親身邊。沿路盡是碎石,他跑起來跌跌碰碰。忽然給自己的腳絆著,失去重心,向前仆倒。呂卿見狀,立時撲出去,在孩子還沒跌在地上之前用兩手抱起他。孩子沒有受傷,卿媽如釋重負,連自己剛才雙膝著地所承受的點點傷也沒所謂了。

「你怎麼那樣不小心?剛才嚇壞媽媽哩!」母親緊緊摟實孩子,不許他一寸皮膚觸地。

「媽,我,餓。」仲男用力吐出這三個字。他心裡只掛念吃的,因此竭力掙脫母親的臂彎,一股勁兒衝到房子裡去。

仲男跑到飯桌邊坐下,沒等母親來到就先抓起一雙箸,插在最後一塊土豆片上,然後往嘴裡送。原來他老爸早已坐席,只是等得不耐煩,沒等兩母子便已經起筷,早就吃掉大半碟青菜,剩餘兩碗米飯和一塊土豆片。

呂卿隨後跟上兒子,甫坐下,老爸就站起來,說:「我吃飽啦。」說完,闊步走出家門。

女人慌忙問「你去哪?」

「你別管!」男人頭也不回,直走出房子。

女人看著丈夫的身影,再回頭望望兒子,不禁淚眼瑩瑩:「我情願你生下來是個女的。」

***

在這國家,做女人命賤,住在鄉村的女人命更賤,倘若嫁著一個男人,沒生出半個麟兒,卻接二連三生了一大堆女娃的話,那女人就比紅杏出牆更加可恥。整條村子的人都會看不起那女人。即使那人勇氣卓越,敢在大街上若無其事地行走,至終會因為閒言閒語而不敢再離開家門半步。這樣的女人,倒不如不生育好。

呂卿在這國家這村莊裡過活。他婚後第二年懷胎。人人見他肚子脹鼓鼓,看起來圓圓尖尖的,準會誕下男兒,所以紛紛祝賀他。沒料到生出來的竟是女兒,而且一連兩個,是雙胞女嬰。女人花盡力氣產下兩個孩子,心裡焦急不已,急忙問接生婆孩子孰男孰女。接生婆楊大媽左臂一個,右臂一個,把兩個女娃抱給生母看。怎料呂卿立時嚇得眼前一黑,昏睡過去,若不是接生婆死按住他的人中不放,他大概一睡不起。卿媽醒轉過來,頓時哭成淚人,一時說做女人命苦,一時說不願做人。

呂卿一連誕下兩個女娃,傷心不已,結果鬱出病來。他一病便臥床半年,於是對女兒疏於照顧。他丈夫又對女兒毫不著緊,結果兩個女兒相繼夭折了。

母親見兩個骨肉離世,病得更加厲害,甚至不思飲食,連說話的力氣也沒有。多虧楊大媽尋來偏方,又安慰又鼓勵,說服呂卿吃她弄來的補身藥,他的身體才好轉過來。後來呂卿果然如楊大媽所說,又懷了孕。這一胎是個男嬰。接生婆將男兒捧到卿媽面前。他一看見孩子的子孫根,彷彿忘記剛剛生產的痛楚,反而精神百倍,笑得合不攏嘴,認為從前所承受的冤屈都如煙散去。從前他在大街上只得垂著頭得默默地走,此後不自覺昂首挺胸,大搖大擺。人們本來對他不揪不睬,自從誕下麟兒,個個都稱讚他容光煥發。

卿媽十分清楚,仲男改變他不幸的一生。

***

呂卿的丈夫離開不久,門外便傳來叩門聲。卿媽以為是丈夫回來,立即走過去應門。然而叩門的人原來是接生婆楊大媽。

楊大媽遞來一件物事,齜牙咧著道:「卿!我帶來一樣寶貝。有了它,下次又添個男丁。」

「不!我不要。當我一想起那東西,就想吐。」

楊大媽大惑不解,問:「上次你不是靠那兩個死嬰才誕下仲男的嗎?」

呂卿立時臉色一轉,瞳孔擴張,盯著楊大媽手上的包包:「對!多虧你,我才產下一個癡呆兒!」說完厲眼瞪著楊大媽:「你走吧!我不再相信你了。」

楊大媽看見他的神情,便收一副笑臉,毫不客氣地道:「呵!你別忘了生男丁是拜誰的功勞。我的藥方子能夠保證生男,沒保證生個健康的男兒!你看徐媽王媽盧媽,他們不都誕下肥肥白白,精靈乖巧的男娃嗎?他們的孩子長大啦,個個會跑會跳能讀能寫,就是你的不會。你的肚子不爭氣你不怨!你死去的女兒沒保佑你也不怨!現在卻來怨我?」

「夠啦!我不願聽你胡扯。你快滾。」說罷呯一聲關門,震耳欲聾。

仲男察覺到母親的異樣,於是從飯桌旁的座位跳下來,走到母親跟前。

卿媽一看見仲男,便緊緊擁著他,一把眼淚,一把鼻涕地道:「女兒啊!你們在天之靈,要替我兩母子爭一口氣!」

(二零零八年一月二十日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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