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所謂微型,依我的理解和體驗,就是細節在數量上的最大濃縮,以一兩個細節表現一個完整的故事,這就是微型小說。……微型小說可以是短篇小說的極致,集中體現了細節和文字的魔力。所以認為微型小說是初學寫作者最佳練筆體裁,實在是莫大的錯誤。」王璞:《怎樣寫小說--小說創作十二講》(香港:匡智,2008),頁40-41。



2005年9月9日 星期五

離家的報紙 - 阿騰

離家的報紙  阿騰

「走了!魂也丟了。」瞟著那人的背影,報紙幽幽地說。

一個男人匆匆地讀完一則新聞,隨手把報紙丟在地上便揚長而去。報紙一朝之間被遺棄,由六塊錢一疊新聞紙,變成一文不值,無人眷惜的廢紙。它一想到這裡,不禁自哀自憐起來。舊報紙軟弱無力地橫躺行人道,又灰心又沮喪,慨歎這裡車水馬龍,日無暇晷,竟然再沒有一個人注意到它。甚至有些途人不經意踏在它的身上,嫌它纏腳,恨不得立即甩開。這舊報紙彷如一個足球,任人踢來踢去,沒有一個人願意把它放在手心。慢慢地,舊報紙發現自己不單是被人遺棄,而且被遺忘。它終日哀歎連連,身體更加癱軟,久久不肯抬起頭來,彷彿與地板融合為一。

忽然刮起一陣寒風,強行扯離它,捲進旋渦裡去。報紙嚇得魂魄全丟,拚命向四方八面抓取,卻摸不著任何東西。它越過馬路,越過一輛一輛車子,越過一個又一個行人,最後掛在海濱小徑旁的一根電燈柱上。強風還不肯止息,不停吹拂報紙的臉,令它有如一面旗幟,在燈柱上一直搖曳。廢紙竭力向途人招手,嘗試招攬眾人的目光。然而途人兩手插袋,低頭默默抵著冽風,完全沒有為意。

北風到底停住。舊報紙耗盡體力,渾身酥軟,沿著電燈柱滑下來。它盤纏橙柱的腳踝,一方面畏懼強風再臨,另一方面為自己飽歷滄桑而不斷嘆息。

忽然感到後面有人抓它一把。原來是個拾荒老婦。她快速地抓住舊報紙的背脊,彷彿捉到一隻野兔,然後熟練地拋到四輪手推車上。這個老婆婆整理一下車上的紙盒和廢紙,繫好紮繩,繼續推車往前走。一面走,一面哼著《離家的孩子》

離家的孩子流浪在外邊,

沒有那好衣裳,也沒有好煙。

好不容易找份工作,辛勤把活幹,

心裡頭淌著淚,臉上流著汗……


舊報紙記得這首歌。它本來居住中國雲南的一處深山裡,和眾樹木一同迎接陽光和雨露。那時候它和它的同類常常聽到婦人一面採山珍,一面唱山歌、哼民謠,其中包括《離家的孩子》。舊報紙聽到老婆婆邊走邊唱,悲從中來:「我彷似離家的孩子,一個人流離浪蕩,無人理睬,倒不如死了更好。」

對樹木來說,被砍伐不至於死,被切成塊子也不至於死,甚至被蒸煮搗磨也不至於死,惟獨最怕火焰和大海,因為烈火能夠把它的靈魂燃燒殆盡,大海能夠把它全身浸潰得銷魂蝕骨。此刻,舊報紙認為人生毫無意義,寧願一把火把自己燒得形神俱滅。

***

老婆婆八歲起便勞動,常常在鄉間下田幹活。後來一個人南下香港生活,雖然沒有讀過書,但是單憑兩隻手就能養活自己。後來結婚生子,到八十歲也沒有停止做工。即使兒子長大了,每個月給她不菲的生活費,老婆婆仍然堅持「一日不做工,一日不吃飯」的原則。

她經過一間麵包店。

麵包店老闆一見她,立即揪住一袋物事衝出來放在老婆婆的手裡,對她說:「老婆婆!這個給你。」他知道老人家愛面子,一定婉拒他,所以一說完就立即調頭返回店內。

老婆婆對著店門嚷叫:「欸!這些要賣錢的。麵包給了我,你怎樣做生意?」

老闆側著身向門外大喊:「都是昨天賣剩的!現在的人只肯買新鮮的麵包,如其丟掉可惜,不如送給你。你不喜歡吃這些麵包的話,大可以丟掉。」

老婆婆心存感激,對他說:「謝了。」就把那袋子綁在手推車的把手上繼續走,仍舊哼著那首老歌。

***

一整車的同伴靜默無聲。舊報紙納悶起來,哼著歌,又是《離家的孩子》:

……離家的孩子夜裡又難眠,

想起了遠方的爹娘,淚流滿面……


掛在車上的膠袋裡有一個叉燒餐包。它聽見舊報紙哼著鄉下民歌,非常好奇,對他說:「報紙先生你好!你也是從鄉村走到城市的嗎?」

「是。」報紙冷冷地說。

「我本來是山東的優質小麥。春季撒種,夏天發枝,入秋就有收成,接著給農夫收割、曬乾、搗磨、篩選,製成麵粉,再輾轉運到香港。然後給混了清水,加上鹽和酵母,塞些油油的叉燒肉醬,最後在熱烘烘的焗爐裡焙成這個樣子。我的同伴長得比我漂亮,早就被買掉。唯獨我從昨天等到現在,一直都沒有人帶我離開,還以為今天會被丟進垃圾箱呢!現在終於送到一位婆婆的手上。雖然我昨天值四元,今天不值一毫,但是到底仍能實踐天命!至於你呢?你從哪裡來?」

「雲南。」報紙的話依然冷淡。

這個山東包子比雲南老兄還要熱情:「原來是雲南人呢!不過別怪我山東性子坦白率直,素聞雲南人熱情奔放,你怎麼反而沒精打采?」

「我想死。」

叉燒餐包對雲南老兄的話不以為然,他滿足地笑說:「我也快死了。只要老婆婆吃我幾口,我便馬上進黃泉。」麵包說起這話,絲毫不感顫慄。正要再說的時候,婆婆已經一手抓著它,放在口裡啃了一口。

餐包的身上穿了個洞,他高聲叫嚷:「報紙呀報紙,這是我的天命,你應該……」未說完,老婆婆兩三口已經把剩餘的部份塞進嘴巴裡去。

報紙看著麵包的身上穿了個大窟窿,鮮紅的餡料彷如血漿,又像熔岩一般慢慢溢出,沾上婆婆的手。更可怕的是老婆婆津津有味地吮手指,把剩餘的醬汁往嘴裡送。麵包的死狀嚇報紙渾身打顫。「死亡太可怕了。」它心想:「被烈火焚燒的滋味一定痛得很。我不想死。我以後不能一時意氣。」

***

搭荒老婦吃過麵包,繼續向前走。她身處的海濱公園距離廢紙回收廠大約四百米。這四百米恰好是一個年輕運動員的跑徑。他在回收廠和公園之間來回跑幾趟,好鍛鍊心肺功能,預備月尾的陸運會。一直跑呀跑,不敢鬆懈,常常勸勉自己:「既然上帝為我造一雙飛快的腿,那麼我就要為祂盡力奔跑。」

「呼哈…呼哈…」年青運動員屈腰喘息,打算一會兒後再跑八千米。他拿起毛巾抹一把汗,再掛在脖子上。

老婆婆一不為意撞倒了年輕人,一車的紙盒和廢紙幾乎全倒在他的身上。她沒有怪責年輕人,反倒問他:「哎呀!你沒撞傷吧!」

「不礙事。把你的東西弄得一團糟,真不好意思,讓我來替你拾起那些紙盒和廢紙吧!」

於是二人趕快執拾亂作一團的紙品。年輕人更加好心助老婆婆一臂,一起推車往前走。

***

一路顛簸,舊報紙的身體隨著手推車一直顫抖,腦海都是那一面之交的遺言:「報紙呀報紙,這是我的天命。」天命對報紙來說是可怕的。天命帶領一顆小麥變成麵粉,然後製成一塊麵包,最後栽在老婦人的口裡。至於報紙,天命會帶它走一段怎樣的路?舊報紙回憶它的身世──它本來是一株參天巨樹,後來被迫離開土生土長的雲南山區,運到城鎮裡切成一塊塊木材。接著送到造紙廠高溫蒸煮、化學腐蝕、制漿、漂白,在重重工序之下才製成紙張。然後在報紙廠反覆噴墨和切割,才變成今天這個模樣。最後,一個男人掏兩個硬幣買了它,拿起來看一看便隨手扔掉。於是它流落街頭,輾轉登上這輛手推車。「我的下場會怎麼樣?會不會像那餐包一樣被人生吞活嚥?」舊報紙非常擔心,「如果我一直沒有離開森林,那有多好?假如我一出生便夭折,又假如我從沒有來到人間,甚至上帝根本沒有創造樹木的話,我便不用受喜怒哀樂和生離死別的苦,更加不會像現在那麼悲涼。」

舊報紙唉聲連連。運動員脖子上的濕毛巾注意到它,好奇地問:「你為何愁眉不展?」

「我不知道我的將來如何。」

「你不需要知道。」

「為甚麼?」

濕毛巾鄭重地說:「倘若我告訴你明天就是世界末日,你一定會非常害怕,誠惶誠恐地渡過餘下的半天;倘若我告訴你,你明天會遇見上帝,你便會交叉兩臂,不事生產,等待祂再來。既然上帝命定將來的事要等到將來才讓你知道,那麼我勸你不要嘗試用任何方法預測未來。倘若你過早知道將來的事,你便會失去對明天的盼望,其實也即是失去未來。何況現在的事情還沒有處理好,怎能承擔將來的事?一天的難處一天當就夠了。」

「你的話很玄。你是個賢者嗎?」

「可以這樣說。」

「那麼你一定知道天命是甚麼。你可以告訴我嗎?」

「竭力保存自己的性命,直至最後一秒,這不就是每一個人基本的天命嗎?至於你第二個天命是甚麼,我卻不知道。不過我曾經來回往返那裡,認出你的同類。我知道你的同類將會越過煉獄,然後重生。它們付出所有的東西貢獻社會。雖然那是在人看來卑賤不過的奉獻,但是到底付出一切,這是沒有誰可以比擬的。至於你的天命會不會和族人一樣,我卻不敢肯定。」

「我會像它們一樣那麼偉大嗎?」

「我不知道。各人天命不同。有些人要到死了以後才成為英雄豪傑,而通常這些人活到生命終結之時仍然不知道自己有多大影響力。」

濕毛巾最後的贈言是這樣的:「盡你的能力生存下去,上帝在每一個人身上都一盤計劃。你一天還沒有死去,你的任務還沒有完成。」

***

年輕人把婆婆送到目的地之後,便回頭朝海濱公園那邊跑去,繼續奔向未來。

老婆婆解開紮繩,把車上的物品卸下來放在磅秤上量重。忽然一陣強風吹過,刮走車上的一張舊報紙。老婆婆一直追到海邊,可是報紙已經越過欄杆,飄進大海,想拾也拾不回。

「不能太執著!沒道理為了小小的事情丟了性命。」老婆婆目送舊報紙,輕輕地說。

「你說得對!」忽然傳來一句話。原來欄杆那邊坐著一位少女。

婆婆看她兩眼通紅,鼻子和兩頰都漲鼓鼓的,就知道她哭了許久。於是她嘗試開導少女:「嘖嘖……可人兒,怎麼哭成這模樣了?」

原來少女會考成績失捷,父母決定供養她到外國讀書,負笈留學。雖然親戚朋友都羨慕她能夠出國見識見識,但是女孩捨不得家裡的人,又捨不得朋友。她不敢告訴別人,一個人坐在海邊哭泣。好些時候,她有一股衝動想豁出去,一躍大海結束所有煩惱。

老婆婆陪伴少女,跟她細細分享自己的經歷,訴說自己怎樣獨自從家鄉下到香港,怎樣經歷日治時代、石硤尾大火、六七暴動,怎樣憑著兩隻手養活自己和兒女。最後告訴她:「 人生一定會遇到轉變。你不要害怕更不要逃避,反而要制伏它。只要熬過最艱難的日子,以後再沒有甚麼事情難倒你了。」

有人相伴實在令少女抒懷不少。她十分感激老婆婆,拭一拭淚便從欄杆跳下來。臨行之前向婆婆道謝和辭別,剛巧瞥見一張飄流的報紙。她不以為然,轉頭便回家。

***

舊報紙在大海裡浮浮沉沉,隨浪飄盪,心裡仍在想:「我會比我的同類更優秀嗎?」

海水浸淫報紙全身,聽到它心裡的話,輕柔地說:「你很出色!你的同類極其量只能變成衛生紙,不是被人用來抹汗抹手,就是給別人上大號時用得著,始終逃不開『服務人群』四字。然而惟獨你與眾不同,只有你犧牲自己救活別人的性命,所以你的確出類拔萃。」

舊報紙一臉疑惑:「我甚麼時候救活了別人?」

「你和許多人一樣不知道自己的影響力有多大!你投身大海,帶領老婆婆走到一個女孩子的跟前。你讓女孩子遇到生命的導師,也解決了她的疑惑,最後令她打消自殺的念頭,勇敢面對將來。倘若你沒有犧牲自己,那個傻女孩就要與我融合為一了。」

「我甚麼都不知道,我沒有刻意跳海捨生,只是涼風送我到這裡來而已。」

「許多人都說風是上帝的吹息。」

舊報紙似乎明白了甚麼,心裡喜樂彷如泉湧:「那位女孩子將來會怎樣呢?」

大海柔柔地說:「誰知道?或許她會跟別人分享生命,或許她會為陌生人犧牲自己,或許她會拯救另一人。總之一直生存下去的話,就會有無限的可能,甚至創造奇蹟。」

舊報紙為它所作出的貢獻而十分驕傲。它以雙手環抱大海,尤如嬰兒環抱母親,非常滿足,直至精神和軀體都與大海融合為一。

(二零零五年九月九日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