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所謂微型,依我的理解和體驗,就是細節在數量上的最大濃縮,以一兩個細節表現一個完整的故事,這就是微型小說。……微型小說可以是短篇小說的極致,集中體現了細節和文字的魔力。所以認為微型小說是初學寫作者最佳練筆體裁,實在是莫大的錯誤。」王璞:《怎樣寫小說--小說創作十二講》(香港:匡智,2008),頁40-41。



2011年1月17日 星期一

寒夜 - 郎懷中

寒夜 郎懷中

  天氣嚴寒,行人哆嗦。人人噓氣成霧,揉搓兩手取暖。我推開咖啡室的門扉,一手提著剛出爐的牛角包,另一手拿著熱得冒煙的藍山咖啡,迎著凜冽的北風,低頭默然疾走。看一看手表……唉!下午五時五十七分,只剩三分鐘!

  忽然有兩人擋住我的去路。怎麼了?難道你們不曉得我趕時間嗎?我上下打量他們,見老的白髮及肩,俯臥地上像睡覺,幼的像三歲童,站在一旁,拿著半個砵子討飯。他們穿著灰舊而不合身的長衣和褲子。衣領寬大,鎖骨崢嶸像枯槁。披在他們身上的,是滿佈破絮的毛氈。絮子迎風搖曳,如蛆亂舞。我見稚子像初生畏冷的狗兒,在寒風中不住打顫,便決定佇足了解了解。

  「吃了麼?」「沒有。」

  「餓麼?」「餓。」

  看他饑渴的神情和乾癟的臉容,我不假思索地將牛角包塞進他的手裡。這時,我才想起我的謀生工具--相機。於是我對準他們連拍幾張黑白照,然後動身上路。沒行兩步,我轉意返回,把咖啡也放下,才闊步離開。

  我清晰看得見幼子用迷糊的眼神目送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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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報社如戰場,記者如戰士。老總對我要求嚴苛。我才遲到五分鐘,他便抱手踮腳怪責我拖累進度。我向他解釋原委,又給他看看所攝得的相片,卻換來不屑的回應。

  「這種人我們天天都遇上,讀者對此還感興趣嗎?別忘記,報紙愈奇情便愈吸引。不轟動、不煽情的報導,也要把它弄得轟動和煽情,這道理你到今天還不明白?」說完,他將手上厚厚的一疊訪問和相片塞給我,道:「今天的頭條新聞由你負責。標題是『九旬瘋婦破醋罈,狂劈老伴百五刀。』」

  我瞪著兩眼,驚叫:「一百五十刀?難以致信!」

  老總陰笑道:「就是這樣了!老婦實際上只劈了三十多刀而已。然而我們若不在屍體上多加幾刀的話,怎能喚起別人的注意?」

  我帶著惶惑的語氣回答:「老總的話甚是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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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一個月前,幾位同事揚長而去,自組公司製作電影。從此報社人手不足,我的工作量大增。為了應付老總無情的要求,我不但要犧牲精神和魄力,更要泯除誠實和憐憫。我反覆修改和潤飾案上的新聞,腦海一想到死線逼近,胃部便猛然抽搐作痛。而每次胃痛,我都想起那對乞丐。其實,一個麵包,一杯咖啡,夠他們二人裹腹嗎?我縐縐眉,搖搖頭,叩一叩腦門,繼續埋首工作。

  時針無聲無息地轉,我好不容易才拼湊出老婦因妒成恨,痛下殺手的報導。老總看後十分滿意,大讚繪影繪聲,高潮迭起。大功告成後,窗外天色已由黑轉藍。我抬頭看看時鐘--五時五十四分。我拖著饑餓的身軀,揹著黎明的日月回家。

  雨粉漫天如煙,寒氣無孔不入。我沿著上班的路急步回頭走,刻意尋找那對乞丐,想看看他們的景況如何。他們仍留在原地。老的仍躺在地上像睡覺,幼的仍站在旁邊討飯。牛角包仍在稚子的手裡,咖啡仍留在地上原封不動。

  「為何不吃?」「我不吃,等奶奶先吃。」

  「他不想吃?」「不知道。他沒醒來。」

  他……沒醒?我瞪著眼,張著嘴,伸手過去摸摸老嫗的臉--硬繃繃、冷冰冰,像鐵一樣。

  他死了。

  我的手機突然響起。我伸手去接,未及開聲,話筒就傳來老總的聲音:「對了!那一老一少的相片雖好,但就是沒甚麼派頭。這樣吧!你千萬不要再伸以援手。只要把事情鬧大,就有新聞價值。標題我也想好了!叫『政府不仁,母子求助無門險餓死』。知道麼?」

(二零一零年一月十七日.香港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