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所謂微型,依我的理解和體驗,就是細節在數量上的最大濃縮,以一兩個細節表現一個完整的故事,這就是微型小說。……微型小說可以是短篇小說的極致,集中體現了細節和文字的魔力。所以認為微型小說是初學寫作者最佳練筆體裁,實在是莫大的錯誤。」王璞:《怎樣寫小說--小說創作十二講》(香港:匡智,2008),頁40-41。



2005年12月2日 星期五

天與地 - 阿騰

天與地  阿騰

米高一推開天台的門扉,便看到一片藍天和艷陽。這裡陽光燦爛,彷彿連接天堂,應該叫人心情舒暢,然而映入眼簾的是他所熟悉、所深愛的人──雪兒。

雪兒危企欄杆之外,察覺到後來的人,她轉過頭來對米高說:「不要阻我!由得我死吧!」

米高沒有回答,只是緩緩地走到她的身邊。

「別走過來!再過來我便跳下去!」雪兒把半個身子拋出去。下面吹來的強風吹拂她一把長髮,遮了她半邊臉,雪兒扭過頭來,厲眼瞧著米高喊道:「我做錯了!我應該死!」

雪兒與有婦之夫搭上的事已經傳遍每一個人的耳中,米高固然不是例外。不過這個年代,勾引別人老公很平常,根本沒有人責備;甚至珠胎暗結,也沒有人理會;即使後來她墮胎,也不見得有人說過一言半語。即使有,雪兒都會反駁道:「這是我們仨的事,用不著你來管。」

米高說:「你不是說那是你們三個人的事嗎?」

「的確是!但這代表甚麼?難道沒有人控告我,就等於我沒犯錯嗎?我不像其他人一樣自欺欺人!我是一隻魔鬼,不但口出狂言,又毀了別人的家庭,更殺害我的孩子。我沒有辦法制止自己,我只會愈陷愈深,繼續錯下去。你讓我死吧!我沒有回頭路了!」

米高溫柔地說:「來吧!我知道回去的路,跟我回去!」

「我不相信你!即使那女人不定我的罪,即使世人也不定我的罪,即使連上帝也不定我的罪,我也不會饒恕自己。不要理我,我與你本無相干,你為甚麼要理我?」

「因為我愛你,我不願意看見你死去。我曉得生命之道,來跟我回去,讓我帶你出黑暗入光明,讓我用愛來改變你。」

「你以為你是誰?我沒有你也能活著!我不需要你的愛。」

米高聽見這話,心裡沉一沉。他仰天慨嘆:「你看!藍藍的天空多美!難道你不喜歡白天,只喜歡黑夜嗎?」

「哼!」雪兒斜乜著眼,幽幽地說:「即使是天堂我也不希罕!」說完便鬆開兩手,躍身而去。「轟」一聲撞向地面──沒救了。

米高從天台俯望,看見雪兒大字型仰臥,陽光灑落在她的臉。她背著灰黑色的柏油路,眼睛厲厲地瞧著蔚藍的天。

米高嘆謂道:「為甚麼要選擇地獄,不選擇天堂?」

(二零零五年十二月一日)

2005年9月9日 星期五

離家的報紙 - 阿騰

離家的報紙  阿騰

「走了!魂也丟了。」瞟著那人的背影,報紙幽幽地說。

一個男人匆匆地讀完一則新聞,隨手把報紙丟在地上便揚長而去。報紙一朝之間被遺棄,由六塊錢一疊新聞紙,變成一文不值,無人眷惜的廢紙。它一想到這裡,不禁自哀自憐起來。舊報紙軟弱無力地橫躺行人道,又灰心又沮喪,慨歎這裡車水馬龍,日無暇晷,竟然再沒有一個人注意到它。甚至有些途人不經意踏在它的身上,嫌它纏腳,恨不得立即甩開。這舊報紙彷如一個足球,任人踢來踢去,沒有一個人願意把它放在手心。慢慢地,舊報紙發現自己不單是被人遺棄,而且被遺忘。它終日哀歎連連,身體更加癱軟,久久不肯抬起頭來,彷彿與地板融合為一。

忽然刮起一陣寒風,強行扯離它,捲進旋渦裡去。報紙嚇得魂魄全丟,拚命向四方八面抓取,卻摸不著任何東西。它越過馬路,越過一輛一輛車子,越過一個又一個行人,最後掛在海濱小徑旁的一根電燈柱上。強風還不肯止息,不停吹拂報紙的臉,令它有如一面旗幟,在燈柱上一直搖曳。廢紙竭力向途人招手,嘗試招攬眾人的目光。然而途人兩手插袋,低頭默默抵著冽風,完全沒有為意。

北風到底停住。舊報紙耗盡體力,渾身酥軟,沿著電燈柱滑下來。它盤纏橙柱的腳踝,一方面畏懼強風再臨,另一方面為自己飽歷滄桑而不斷嘆息。

忽然感到後面有人抓它一把。原來是個拾荒老婦。她快速地抓住舊報紙的背脊,彷彿捉到一隻野兔,然後熟練地拋到四輪手推車上。這個老婆婆整理一下車上的紙盒和廢紙,繫好紮繩,繼續推車往前走。一面走,一面哼著《離家的孩子》

離家的孩子流浪在外邊,

沒有那好衣裳,也沒有好煙。

好不容易找份工作,辛勤把活幹,

心裡頭淌著淚,臉上流著汗……


舊報紙記得這首歌。它本來居住中國雲南的一處深山裡,和眾樹木一同迎接陽光和雨露。那時候它和它的同類常常聽到婦人一面採山珍,一面唱山歌、哼民謠,其中包括《離家的孩子》。舊報紙聽到老婆婆邊走邊唱,悲從中來:「我彷似離家的孩子,一個人流離浪蕩,無人理睬,倒不如死了更好。」

對樹木來說,被砍伐不至於死,被切成塊子也不至於死,甚至被蒸煮搗磨也不至於死,惟獨最怕火焰和大海,因為烈火能夠把它的靈魂燃燒殆盡,大海能夠把它全身浸潰得銷魂蝕骨。此刻,舊報紙認為人生毫無意義,寧願一把火把自己燒得形神俱滅。

***

老婆婆八歲起便勞動,常常在鄉間下田幹活。後來一個人南下香港生活,雖然沒有讀過書,但是單憑兩隻手就能養活自己。後來結婚生子,到八十歲也沒有停止做工。即使兒子長大了,每個月給她不菲的生活費,老婆婆仍然堅持「一日不做工,一日不吃飯」的原則。

她經過一間麵包店。

麵包店老闆一見她,立即揪住一袋物事衝出來放在老婆婆的手裡,對她說:「老婆婆!這個給你。」他知道老人家愛面子,一定婉拒他,所以一說完就立即調頭返回店內。

老婆婆對著店門嚷叫:「欸!這些要賣錢的。麵包給了我,你怎樣做生意?」

老闆側著身向門外大喊:「都是昨天賣剩的!現在的人只肯買新鮮的麵包,如其丟掉可惜,不如送給你。你不喜歡吃這些麵包的話,大可以丟掉。」

老婆婆心存感激,對他說:「謝了。」就把那袋子綁在手推車的把手上繼續走,仍舊哼著那首老歌。

***

一整車的同伴靜默無聲。舊報紙納悶起來,哼著歌,又是《離家的孩子》:

……離家的孩子夜裡又難眠,

想起了遠方的爹娘,淚流滿面……


掛在車上的膠袋裡有一個叉燒餐包。它聽見舊報紙哼著鄉下民歌,非常好奇,對他說:「報紙先生你好!你也是從鄉村走到城市的嗎?」

「是。」報紙冷冷地說。

「我本來是山東的優質小麥。春季撒種,夏天發枝,入秋就有收成,接著給農夫收割、曬乾、搗磨、篩選,製成麵粉,再輾轉運到香港。然後給混了清水,加上鹽和酵母,塞些油油的叉燒肉醬,最後在熱烘烘的焗爐裡焙成這個樣子。我的同伴長得比我漂亮,早就被買掉。唯獨我從昨天等到現在,一直都沒有人帶我離開,還以為今天會被丟進垃圾箱呢!現在終於送到一位婆婆的手上。雖然我昨天值四元,今天不值一毫,但是到底仍能實踐天命!至於你呢?你從哪裡來?」

「雲南。」報紙的話依然冷淡。

這個山東包子比雲南老兄還要熱情:「原來是雲南人呢!不過別怪我山東性子坦白率直,素聞雲南人熱情奔放,你怎麼反而沒精打采?」

「我想死。」

叉燒餐包對雲南老兄的話不以為然,他滿足地笑說:「我也快死了。只要老婆婆吃我幾口,我便馬上進黃泉。」麵包說起這話,絲毫不感顫慄。正要再說的時候,婆婆已經一手抓著它,放在口裡啃了一口。

餐包的身上穿了個洞,他高聲叫嚷:「報紙呀報紙,這是我的天命,你應該……」未說完,老婆婆兩三口已經把剩餘的部份塞進嘴巴裡去。

報紙看著麵包的身上穿了個大窟窿,鮮紅的餡料彷如血漿,又像熔岩一般慢慢溢出,沾上婆婆的手。更可怕的是老婆婆津津有味地吮手指,把剩餘的醬汁往嘴裡送。麵包的死狀嚇報紙渾身打顫。「死亡太可怕了。」它心想:「被烈火焚燒的滋味一定痛得很。我不想死。我以後不能一時意氣。」

***

搭荒老婦吃過麵包,繼續向前走。她身處的海濱公園距離廢紙回收廠大約四百米。這四百米恰好是一個年輕運動員的跑徑。他在回收廠和公園之間來回跑幾趟,好鍛鍊心肺功能,預備月尾的陸運會。一直跑呀跑,不敢鬆懈,常常勸勉自己:「既然上帝為我造一雙飛快的腿,那麼我就要為祂盡力奔跑。」

「呼哈…呼哈…」年青運動員屈腰喘息,打算一會兒後再跑八千米。他拿起毛巾抹一把汗,再掛在脖子上。

老婆婆一不為意撞倒了年輕人,一車的紙盒和廢紙幾乎全倒在他的身上。她沒有怪責年輕人,反倒問他:「哎呀!你沒撞傷吧!」

「不礙事。把你的東西弄得一團糟,真不好意思,讓我來替你拾起那些紙盒和廢紙吧!」

於是二人趕快執拾亂作一團的紙品。年輕人更加好心助老婆婆一臂,一起推車往前走。

***

一路顛簸,舊報紙的身體隨著手推車一直顫抖,腦海都是那一面之交的遺言:「報紙呀報紙,這是我的天命。」天命對報紙來說是可怕的。天命帶領一顆小麥變成麵粉,然後製成一塊麵包,最後栽在老婦人的口裡。至於報紙,天命會帶它走一段怎樣的路?舊報紙回憶它的身世──它本來是一株參天巨樹,後來被迫離開土生土長的雲南山區,運到城鎮裡切成一塊塊木材。接著送到造紙廠高溫蒸煮、化學腐蝕、制漿、漂白,在重重工序之下才製成紙張。然後在報紙廠反覆噴墨和切割,才變成今天這個模樣。最後,一個男人掏兩個硬幣買了它,拿起來看一看便隨手扔掉。於是它流落街頭,輾轉登上這輛手推車。「我的下場會怎麼樣?會不會像那餐包一樣被人生吞活嚥?」舊報紙非常擔心,「如果我一直沒有離開森林,那有多好?假如我一出生便夭折,又假如我從沒有來到人間,甚至上帝根本沒有創造樹木的話,我便不用受喜怒哀樂和生離死別的苦,更加不會像現在那麼悲涼。」

舊報紙唉聲連連。運動員脖子上的濕毛巾注意到它,好奇地問:「你為何愁眉不展?」

「我不知道我的將來如何。」

「你不需要知道。」

「為甚麼?」

濕毛巾鄭重地說:「倘若我告訴你明天就是世界末日,你一定會非常害怕,誠惶誠恐地渡過餘下的半天;倘若我告訴你,你明天會遇見上帝,你便會交叉兩臂,不事生產,等待祂再來。既然上帝命定將來的事要等到將來才讓你知道,那麼我勸你不要嘗試用任何方法預測未來。倘若你過早知道將來的事,你便會失去對明天的盼望,其實也即是失去未來。何況現在的事情還沒有處理好,怎能承擔將來的事?一天的難處一天當就夠了。」

「你的話很玄。你是個賢者嗎?」

「可以這樣說。」

「那麼你一定知道天命是甚麼。你可以告訴我嗎?」

「竭力保存自己的性命,直至最後一秒,這不就是每一個人基本的天命嗎?至於你第二個天命是甚麼,我卻不知道。不過我曾經來回往返那裡,認出你的同類。我知道你的同類將會越過煉獄,然後重生。它們付出所有的東西貢獻社會。雖然那是在人看來卑賤不過的奉獻,但是到底付出一切,這是沒有誰可以比擬的。至於你的天命會不會和族人一樣,我卻不敢肯定。」

「我會像它們一樣那麼偉大嗎?」

「我不知道。各人天命不同。有些人要到死了以後才成為英雄豪傑,而通常這些人活到生命終結之時仍然不知道自己有多大影響力。」

濕毛巾最後的贈言是這樣的:「盡你的能力生存下去,上帝在每一個人身上都一盤計劃。你一天還沒有死去,你的任務還沒有完成。」

***

年輕人把婆婆送到目的地之後,便回頭朝海濱公園那邊跑去,繼續奔向未來。

老婆婆解開紮繩,把車上的物品卸下來放在磅秤上量重。忽然一陣強風吹過,刮走車上的一張舊報紙。老婆婆一直追到海邊,可是報紙已經越過欄杆,飄進大海,想拾也拾不回。

「不能太執著!沒道理為了小小的事情丟了性命。」老婆婆目送舊報紙,輕輕地說。

「你說得對!」忽然傳來一句話。原來欄杆那邊坐著一位少女。

婆婆看她兩眼通紅,鼻子和兩頰都漲鼓鼓的,就知道她哭了許久。於是她嘗試開導少女:「嘖嘖……可人兒,怎麼哭成這模樣了?」

原來少女會考成績失捷,父母決定供養她到外國讀書,負笈留學。雖然親戚朋友都羨慕她能夠出國見識見識,但是女孩捨不得家裡的人,又捨不得朋友。她不敢告訴別人,一個人坐在海邊哭泣。好些時候,她有一股衝動想豁出去,一躍大海結束所有煩惱。

老婆婆陪伴少女,跟她細細分享自己的經歷,訴說自己怎樣獨自從家鄉下到香港,怎樣經歷日治時代、石硤尾大火、六七暴動,怎樣憑著兩隻手養活自己和兒女。最後告訴她:「 人生一定會遇到轉變。你不要害怕更不要逃避,反而要制伏它。只要熬過最艱難的日子,以後再沒有甚麼事情難倒你了。」

有人相伴實在令少女抒懷不少。她十分感激老婆婆,拭一拭淚便從欄杆跳下來。臨行之前向婆婆道謝和辭別,剛巧瞥見一張飄流的報紙。她不以為然,轉頭便回家。

***

舊報紙在大海裡浮浮沉沉,隨浪飄盪,心裡仍在想:「我會比我的同類更優秀嗎?」

海水浸淫報紙全身,聽到它心裡的話,輕柔地說:「你很出色!你的同類極其量只能變成衛生紙,不是被人用來抹汗抹手,就是給別人上大號時用得著,始終逃不開『服務人群』四字。然而惟獨你與眾不同,只有你犧牲自己救活別人的性命,所以你的確出類拔萃。」

舊報紙一臉疑惑:「我甚麼時候救活了別人?」

「你和許多人一樣不知道自己的影響力有多大!你投身大海,帶領老婆婆走到一個女孩子的跟前。你讓女孩子遇到生命的導師,也解決了她的疑惑,最後令她打消自殺的念頭,勇敢面對將來。倘若你沒有犧牲自己,那個傻女孩就要與我融合為一了。」

「我甚麼都不知道,我沒有刻意跳海捨生,只是涼風送我到這裡來而已。」

「許多人都說風是上帝的吹息。」

舊報紙似乎明白了甚麼,心裡喜樂彷如泉湧:「那位女孩子將來會怎樣呢?」

大海柔柔地說:「誰知道?或許她會跟別人分享生命,或許她會為陌生人犧牲自己,或許她會拯救另一人。總之一直生存下去的話,就會有無限的可能,甚至創造奇蹟。」

舊報紙為它所作出的貢獻而十分驕傲。它以雙手環抱大海,尤如嬰兒環抱母親,非常滿足,直至精神和軀體都與大海融合為一。

(二零零五年九月九日)

2005年8月4日 星期四

開竅 - 阿騰

開竅  阿騰

六歲起便可以拿刀子切蘋果,七歲已經獲配大門鑰匙,八歲起可以自己煮飯。林啟德對他的小學同學分享以上的事情,同學都嘖嘖稱奇。

「哎呀!倘若我的父母有那樣開明就好了!」

「如果我放學後自己回家,無需等媽媽來接我,那有多好?」

「為甚麼我連晚上看電視劇集都不行?」

「你的父母真新潮!」

啟德一邊想著同學怎樣誇耀自己,一邊從褲袋掏鑰匙打開家門。大門一開,只看見六歲的弟弟一個人在看電視。原來弟弟感冒了好幾天,所以沒有上學,一直在家休息。

啟德脫了鞋,放下書包,走到弟弟旁邊一起看電視連續劇《醫生故事》。兩個小朋友都很喜歡這個劇集,從第一集開始一直追看到現在。

「咳…咳咳……」弟弟咳嗽幾聲。

哥哥問道:「啟迪,你的病還沒有好,讓我來做醫生,我替你治病!」

***

啟德和啟迪的父母認為危險的事情要禁止也禁止不來,所以他們有獨特的育兒方式。他們認為父母不在家的時候,孩子一定會翻箱子學大人玩刀玩火,結果弄傷自己。倒不如早一點教他們學用刀子削蘋果、學煮荷包蛋。假如阻止孩子晚上出門的話,又怕他們反叛起來,離家出走。倒不如早一點給他們鑰匙。不准他們看電視劇的話,他們也會偷偷地看。倒不如不加任何阻止,讓他們看過夠。林生林太看著啟德和啟迪一直成長,比其他孩子早學習大人做事的技巧,走在其他同齡孩子的前頭,不禁沾沾自喜。

***

救護車裡的氣氛很凝重,空氣格外沉靜。救護人員圍著林啟迪忙得團團轉,搶救刻不容緩。

「啟迪!啟迪!你千萬不能有事啊!」林太尖聲高叫,令車上所有人都緊張起來。

看著啟迪雙眼反白,滿身鮮血淋漓,染紅整身衣裳,林生怒得發瘋了,他質問啟德:「怎麼會發生這種事情?你不懂得用刀子的嗎?」

林啟德垂下頭來不敢直視父親。他淚流滿面,一邊用手擦淚一邊說:「懂得。右手握著刀把子,左手放在一旁,用力劃下來。」

「我不是和你說這個!誰人都知道刀子是用來切蔬菜砍肉排削水果,怎麼會用來剖開弟弟的胸膛?我沒有教過你嗎?現在害得弟弟連命也沒有了,都是你的錯!」

這下啟德哭得更厲害,涕泗縱橫:「你沒有教我……你教我用刀子,但是沒有教我只可以用來切菜……我看見電視劇……嗚嗚……醫生用刀切一切病就好了……我便跟著做。嗚嗚……是不是你教過我,但是我忘記了?是不是我害死了弟弟?哇……」啟德一直怪責自己,邊啼邊哭,不停地重覆:「是不是我害死了弟弟?」

林生將要伸手打他一個巴掌,但是一聽見啟德的話,整個人怔住了。

(二零零五年八月四日)

2005年7月25日 星期一

花 - 阿騰

花 阿騰

帝豪大廈附近有處公園,是混凝土城市中的綠洲。司徒永恆每次下班回家都經過那裡。

二月八日除夕夜,阿恆如常下班回家。他走路時永遠低頭默默地走,今天發現上星期才鋪好的紅磚路竟然變成黃澄澄的。細細看,原來是一瓣瓣殘缺不全的黃花,再抑首一望,一臉錯愕:「噢!我從來不知道這裡有棵黃花樹呢!」

黃花片片落下,好像漫天粉蝶飛舞。阿恆想起阿蘭,「如果我和她在前面的涼亭共賞黃花飄飄,她一定樂透了。」

駐足五分鐘,永恆繼續回家。一片完整無缺的黃花悄悄飄入阿恆的紙袋裡。

***

初二夜,佘至蘭抬頭抑天,沒有黃花紛飛,卻有煙火迷濛。

煙火爆發聲與人聲夾雜,「轟隆隆」和「嘩嘩」一時此起彼落,一時紛紜雜沓。阿蘭在人潮中獨個兒抑望。黃粉粉、金閃閃的火屑鋪滿天空,鑲成一道天河,她心裡想:「將來有了男朋友,一定要手拖手眺望牛郎織女。」

***

司徒永恆寫了一封信。原稿紙上每一個方格上都填滿了,餘下中間那道「楚河漢界」留白。寫完了,省覽一遍,驚訝自己的思緒澎湃,竟然一下子寫了五張紙,約莫二千字。心裡想:「阿蘭阿蘭,你知道我有多愛你嗎?」

***

今天是假期,郵差不派信,不過阿蘭條件反射地打開郵箱看看,發現裡面有個白色信封,沒有郵票也沒有郵戳。上面寫著:

帝豪華庭十二樓A室
佘至蘭收


回家後,阿蘭剪開信封,掀開信紙。雖然白信紙上面鋪滿密密麻麻的普藍色墨水字,但是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右下角那朵乾壓的玫瑰。阿蘭一字一句細心地看,又以指尖細細摸清楚那朵標本。她整塊臉蛋熱烘烘,口裡說:「這個年代,哪有人親筆寫信?」心裡卻想:「討厭!看得心都麻了。」

撥了電話給寫信的人,談不夠兩分鐘便掛斷了。阿蘭換上一件最喜愛的衣服,嘴角甜絲絲的。

***

十二樓A室和B室的兩道門剛好一同打開,二人同時踏出家門,司徒永恆和佘至蘭四目交投。對望一秒鐘,佘至蘭眨一眨眼,關上門,就擦過永恆的身邊離開了。

司徒永恆六神無主,立即回頭入屋喘幾口氣,心臟呯呯地跳。「剛才她對著我笑?」、「她留意我嗎?」心裡又緊張又興奮,慢慢卻變成猶疑、踟躕、擔憂,最後他決定把信件放在抽屜裡面。

過幾天,司徒永恆發現紙袋裡有一朵乾枯凋零,變成褐色的黃花。他隨手丟掉了。

(二零零五年七月二十五日.香港)

2005年7月8日 星期五

錢財身外物 - 阿騰

錢財身外物 阿騰

四位富太太興高采烈地攻取四方城。

黃太輕輕抽一張麻將,擺在自己胸前,再用力往綠色鵝絨面的桌子一聲拍下去,差點震垮前面一排排的麻將。她摸一摸麻將,笑逐顏開,立即翻開十四張牌子--自摸、清一色、對對碰、門前清,共十二番。她五官扭成一團,笑嘻嘻地對眾人說:「錢財身外物……」

陳太和羅太都心有不甘。尤其是陳太,她翹起嘴巴將幾張一百元紙幣遞給黃太的時候,也說:「錢財身外物?」塗得通紅的兩唇和紅紅的鈔票相映成趣。

劉太身經百戰,對輸輸贏贏已經不再計較了。她對著陳太微微笑道:「錢財身外物。」

四人推倒用麻將造成的牆垣,八隻手將東倒西歪的象牙磚塊撥來撥去,鏗鏘聲此起彼落,圍城很快又給重建起來。

黃太的運氣真夠瞧!打開十四張麻將排排看--竟然是天糊!她抬頭大嚷,高興得不得了,就突然心臟病發,往後仰倒地上。

其他人都嚇呆了,只有羅太最冷靜。她瞄一瞄地上的黃太,毫不客氣地說:「錢財身外物!」

(二零零五年七月八日)

2005年6月21日 星期二

沈倫 - 阿騰

沈倫 阿騰

沈倫從來沒有想過一直堅守的原則是那麼脆弱的。

當女人柔柔地搭著自己的肩膀,豐潤誘人的紅唇逐寸逐寸逼近,他心如鹿撞。女人的胸脯壓得他透不過氣,令他的心臟更加激烈地搏動,就像上緊發條的彈簧一樣,急不及待要彈出來。沈倫心裡呢喃:「你這個惡魔!」雙手卻不由自主地緊緊摟抱女人的腰,亂掃亂摸。他已經把理智丟得遠遠的,一首栽進女人的粉頸上狂吻。襯衫的扣子一顆一顆地給解開,道德防線也一道一道被衝破。

如果沒有踏入她的家門的話、如果沒有喝第一杯酒的話、如果沒有踏進這所酒吧的話……如果沒有跟史提芬學應酬的話,怎會發生這種事?婚前性行為對沈倫這個正人君子而言是個重傷,更何況與一個素未謀面的陌生女人上床?從前不煙不酒不泡吧的他,現在加上一夜情,頓時變成最可鄙的男人。

午飯時間走到洗手間,他凝望鏡中的自己,心裡低吟:「偽君子……」,腦裡卻盡是昨夜激情的片段。

「阿倫,這夜任先生請我們卡拉OK,你去不去?」史提芬從廁格走出來,一邊洗手,一邊問道。

沈倫猛然回神,不假思索說:「當然去!任先生是公司的大客呢!」

「這才像話。大客呢,少不免要應酬一下。只是唱唱歌、喝喝酒、猜猜拳而已,沒甚麼大不了。」史提芬的甩甩雙手的清水,咧嘴而笑,剛好露出一隻齙牙:「千萬不要像佐治一樣。」

「我才不要像他!我不會再讓機會白白從指間溜走!」

「就是就是。」他的眼睛轉了又轉,說完就走。

看著史提芬的身影,沈倫從褲袋拿出一根香煙,點著它,就像反射動作一樣。

「慢著!卡拉OK的不遠處,不就是酒吧街嗎?只要應酬得不太晚,便可以到那裡消遣消遣,甚至再遇那嬌媚的女人!」他嘴角微翹,想得出神。不知不覺間,香煙竟然燒到煙屁股了。

「不!不可以!」沈倫心內強烈呼喊,彷彿有人在耳邊嘶叫,震耳欲聾。扭開水龍頭,洗洗臉,再凝望鏡子。從眼角滲入的自來水令他眼睛澀痛,鏡中的自己模糊不清。這時候,臉上的水珠從他的額頭滾到兩頰,在下巴凝聚。一滴、雨滴、三滴,掉進洗手盤裡去,通過幽暗的深淵,直達冰冷而潮濕的地下水道。

他不禁打個寒顫。

(二零零五年六月二十一日)

2005年3月16日 星期三

咖啡.奶茶 - 阿騰

咖啡.奶茶 阿騰

宏樂一睜開眼簾,只見白濛濛一片。再揉一揉眼睛,他才認真觀察這幅陌生的天花。

「原來天空有一道裂縫呢!」他心想。

宏樂好不容易打響名堂,躋身新一代文壇鉅子的行列。好些有名的出版社都主動聯絡他,想他寫點文字,出版成書。他又天天為兩份報紙撰寫專欄文章。收入比以往可觀了,便用賺得的第一塊金租下鬧市裡的單位,改善一下生活境況。 昨天搬家,剛把最後一個紙皮箱放下,宏樂二話不說就跑到房間裡睡。 一覺醒來,除了天花板的瑕疵外,又發現背脊有點僵硬。他心裡說:「腰板有點酸,看來床鋪太硬了。」

稍為整理一下儀容,宏樂便出門吃早餐去。

還在舊居的話,宏樂會到附近的王記茶餐廳。他選擇坐在無人的情侶廂座,先叫一碗沙爹牛肉米粉;吃了,才喊一杯熱奶茶。然後便慢慢地寫作,直到晌午。

新居附近沒有茶餐廳,只有Starbucks咖啡店。於是他不得不作新嘗試。宏樂從落地破璃窗外一瞥,原來小小的店鋪可以那樣熙旺。細心一看,景像宛如一尾尾待吃的珊瑚魚,給困在海鮮酒家的養魚缸,好不擠擁。

他推門入去,只見學生、辦工室職員、遊客幾乎佔據所有座位。有的在吃三明治,有的在喝泡沬咖啡,不過大部份顧客都在高談闊論,要與鄰座拼一拼誰的聲線夠響亮。宏樂吃了一驚,暗說:「哎呀!咖啡室不是讓人躲懶的休閒地方嗎?怎麼那樣喧譁?」

走到服務桌,看一看食物牌。糟了!全是陌生的名稱--什麼Latte、Drip-brewed、Espresso,好端端的咖啡為什麼加上精靈古怪的名稱呢?宏樂滿腔疑惑,只好指著食物牌要一杯最普通的熱咖啡。然後勉強塞進一張沙發上。呷一口試試吧!哎!不如一杯雀巢即沖咖啡。

「不行!這裡太嘈吵了!咖啡的味道又怪怪的,靈感都給擄掠得一乾二淨。」他細想一回,決定快快的坐巴士返回王記。

王記茶餐廳的老闆認得他,「嗨呀,樂仔,今天怎麼遲來了?」

他一臉靦腆,只說:「賴床了!」

才說不久,夥計阿雄捧來一碗米粉,對他說:「招牌沙爹牛米,到!」

「勞駕了!」

宏樂大口大口地吃。不久後,阿雄又端上一杯熱得冒煙的絲襪奶茶。這時宏樂開始埋頭寫作。飛快地寫完兩篇專欄文章後,熱騰騰的奶茶剛好變得和暖,入口更顯香濃。宏樂細味幼滑的奶茶,伸一伸懶腰,便撥撥手機,問道:「包租婆,你的房子有沒有再租出去了?」

「什麼了?新居不好住嗎? 」

宏樂笑一笑,說:「沒什麼,只是睡不慣陌生床而已。 」

(二零零五年三月十六日)

全家福 - 阿騰

全家福 阿騰

只要一打開月餅罐,她就不勝唏噓。

年過半百有多的她,足有二十年沒見過親友。幸好同房關係尚可,否則一年四季都沒機會說一句話。現在能言能動,總算是身體健康的老人。

老婆婆的雙手微顫,手上的相片已經昏黃褪色。照片裡的她非常年輕,才二十五歲。那時她魅力出眾,迷倒不少男生。幾多無知男兒以為他雲英未嫁,願意拜倒她的石榴裙下。一想到這樣,便咳笑一聲。笑聲不出兩秒,又沉思起來。她用枯槁乾癟的手柔柔地摸摸舊照。那依偎兩肩的孩子們,一個是女孩,樣子像極了她,既清秀又輪廓分明,輕輕的摟著母親的肩;另一個是男孩,圖嘟嘟的,因為第一次拍照太害怕,所以哭得連眼睛都腫了,而且緊緊的捉實女人的膀,叫母親連連叫痛。後邊的男人瘦弱可憐,像皮包骨一樣,是孩子的父親。

現在想起來,那一次她向親戚借一筆錢上影樓拍全家福,趕在老公過身前留下紀念,最後花了半年才還清錢債。兒女長大,要送婆婆到護老院時,婆婆什麼都沒有說,只從牆上拿下這張相片,默默離去。

「蓮婆婆!親人來探你嘍!」忽然姑娘大喊一聲,就算坐在護老院的角落也聽得見。

婆婆的手更緊緊地捉著照片,激動得把相片捏皺了一角。她轉過頭去,心想自己一定聽錯了吧!那一行二人慢慢地走過來,來到婆婆的床邊停住。婆婆兩眶都是淚,心想:「來探望我吧!來探望我吧!」

那二人拿了膠椅子,卻轉過身去對著婆婆的鄰床坐著。

一位姑娘走過來,對手握相片的婆婆說:「卿婆!你患了白內障,拿相片出來又有什麼用處?快收起來吧。該是時候吃飯了!」

姑娘的叫聲同樣響遍整個護老院,遊走不息,好像繞樑不去。

(二零零五年三月十六日)

2005年2月23日 星期三

一封親筆信 - 阿騰

一封親筆信 阿騰

陳美霞伏案寫信,她那隻嬌嫩雪白,好像一觸即破的手在信紙上徐徐游走。

她寫下第一段--

      「親愛的爸爸:

        好久沒跟你對話了!你近況如何?

天氣太寒冷了!美霞稍停一下,伸手拿著熱騰騰的巧克力輕輕啜飲。

美霞的父親與女兒同住,又是個朝九晚五的公務員,下班後便隨即回家,永不更改。他們朝夕共處,可是他倆卻有整整一個月沒說過一句話。這夜他和美霞同檯吃飯。一如以往,除了電視機發出的聲音外,再聽不見任何聲響。綜藝節目裡的藝員捧腹連笑,他們空洞的笑聲令陳家更顯蕭索。

吃過飯,父親執拾桌面洗碗碟,女兒回到房間對著冷冰冰的書桌。

第二段--

      「我很掛念媽媽!一個月前的事我無法忘記。我仍記得她躺下的樣子,血液慢慢滲出的樣子,還有她幽暗而空洞的眼神。爸爸!你想念媽媽麼?

寫到這段,美霞感到鼻頭一陣酸意,一雙眼眸已經濕透了。溫暖的淚液滴落信紙上,差點兒溶化普籃色的墨水。

這年父母常常吵架。母親罵父親有外遇,不再愛她。一個月前,她終於從露台跳出去,再也不回來了。美霞剛巧放學回家,目睹血泊中的母親,母親的模樣深深地印在美霞的心坎裡,叫她整個月無法安睡。每晚被子、床單、枕頭通通沾滿她的淚。而從母親去世那天開始,美霞連一個字也不肯對父親說。因為美霞相信母親抵受不了爸爸搞婚外情,傷心過度,自殺了去,所以美霞想以冷戰表示抗議。

美霞繼續寫下去--

      「我近來看了一本書,說一個人若有親人自殺,他的自殺傾向亦會大大增加。我想我亦同意這個看法。今天我要跟媽媽一起離開了!相信從此你便可以安然和那個女人走在一起。

      「你要好好生活,別掛念我。

女兒
美霞


美霞一邊重看剛剛寫完的信件,一邊細飲仍在冒煙的巧克力。她深深吸下一口氣,走近窗旁。寒風隨即懾入,叫美霞打一個寒顫。

一會兒後,房間外面傳來一陣叩門聲。

「咯咯咯!」

「美霞,是爸爸!我想告訴妳關於妳媽媽的事。媽媽無辜去世,我也感到非常痛心,所以我這個月都不想說話了。事實上,媽媽一直誤會著我呢!」

良久,爸爸沒聽見一絲回應。

「美霞!美霞!怎麼不應門了?你睡了麼?」

「美霞!美霞!」

(二零零五年二月二十三日)